岳路平微博:很多人说我的这篇《出西安记》揭了西安政坛、艺术圈和教育界的黑幕,其实这篇短文只是我的内心独白而已。应著名学者#彭德之约写的,但是他后来不敢发,让研究生胡乱拼凑我的其它文章代替了,并未得到我授权。
今年,我担任第六届中国?宋庄文化艺术节的总策划。其中的核心单元是"跨界海选",旨在奖励进行跨界创造的团体和个人。我让X老师给我推荐几个这样 的案例。他推荐的永济富平小额贷款项目和关注环境问题的垃圾围城计划后来都获了奖。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还有一段由此引出的我跟X的对话,基本上没有人 知道,原来我也没有打算说出来。直到前天彭德老师邀请我撰文讨论西安有无当代艺术的问题,让我萌发了把我跟X的对话公布出来的想法。
作出这个决定对我而言十分艰难。与此同时,当代艺术在西安经过十年的长途跋涉,正面临最黑暗的时期:即使不是被摧毁,也正在被操作成为一个新的骗局。
此刻我正躺在T41回西安的列车上,我每周都往返于西安和北京之间,目的是给西安美术学院的大一学生上课。可是,如果大家知道,可能会很奇怪,为什么我还要回西安美院上课?
虽然我仍然往返与西安和北京之间,但是我已经成了一个事实上的流亡者。
没有人喜欢流亡,身体和心灵都会颠沛流离。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我仍然选择□□,我的状况将会雪上加霜。但是如果让我用讲假话或者不讲话的方式来换取苟活,我宁愿选择流亡。
此刻是凌晨零点二十三分,我的牙疼的很厉害,列车上也没有止疼药,我决定用说出实情的方式来镇痛。
回到我跟X的对话。
了解了我的"跨界海选"的思路后,X说这个评选很有意思,接着他给了我一个令我很吃惊的建议。"我建议你们可以设置一个'跨界害虫奖'"。他说跨界 现象很普遍,但是有有益的跨界,也有有害的跨界。我让他举出一个有害跨界的例子,他说西安市副市长D,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之间跨界,但是属于跨界害虫。他 的这个回答令我十分意外,是因为过于精确地引发了我的共鸣而感受到的意外。我立即回应了X的观点,我说,"西安,现在是一座正在摧毁文化的文化古都,我本 人就深受其害。"
实际上,今天中国的文化正在遭受自文化大革命以来最大的浩劫,只不过这一次不是用“革命”的旗帜,而是用"文化产业"的旗帜。D是今日摧毁文化的佛 地魔(哈利波特的敌人)之一。曲江,中了林徽因的咒语:“你们把真古董拆了,将来要懊悔的,即使把它恢复起来,充其量也只是假古董!”今天,在土地房价拉 动的GDP的旗帜下,文化的佛地魔们通过海量的复古建筑的建设,既污染了真的文化遗产,又通过权力寻租裙带关系谋取非法暴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今天,配 合D疯狂建设复古建筑的建筑设计师师正是梁思成的学生张锦秋。
在这个区别于文化革命的以“建”为名的文化摧毁运动,正在全面污染独立的文化建设,“当代艺术”就是重灾区。
去年,"曲江"文化局局长Z邀请我在曲江策划一个当代艺术展。当时我对曲江的了解不是很深入,一开始积极地参与了前期策划。但是,很快我发现,Z操 心的是让两兄弟(D1和D2),一个在明(D1)成立一家新的国有公司,一个在暗(D2)通过他已有的公司来跟未来D1执掌的新公司打配合。我突然意识到 这个所谓的展览,正在朝着以当代艺术为名义的利益集团进行金钱运作的骗局行进。后来我知道,Z用同样的手段操作了前一年的“诗歌节”(据他自己说,那个诗 歌节一共花掉1000万元人民币)。一边是渴望西安当代艺术通过曲江的平台获得突破性进展的诱惑,另一边是与生俱来地对这种欺世盗名滥用公权力中饱私囊玷 污艺术的纯洁性和独立性的厌恶和反感,这个情绪和思维的冲突主导了我的几个不眠之夜。最后我向Z提出退出策划的工作,后来他和D1多次打电话让我回心转意 我也不再动心。因为这严重地违背了我的道德原则。
此时,我意识到这种情形的结果将是在曲江短期内炮制了一个皮囊式的当代艺术画皮,但是对真正的独立的艺术和当代性,则是一场灭顶之灾。而之后的发展 让我更加清晰地看清了曲江的操作模式:把"当代艺术"做为炒作地价房价的题材,而"当代艺术"活动本身成为利益集团运作金钱的工具,彻底玷污了艺术的独立 性和批评性(后来我听说,我退出的这个Z操盘的展览也花了一千万人民币)。由于曲江拥有庞大的宣传机器,被他们扭曲了的"当代艺术"通过强大的舆论攻势, 极大地影响了西安市民对当代艺术的观感。
从这个跟X谈到的话题,可以看清今天被D的"害虫式跨界模式"扭曲了的伪当代艺术的一个侧面。伪当代艺术极大地误导了公众和没有分辨能力的艺术家, 也是我对西安环境彻底失望的开始。本来,当代艺术就很难在西安生存,从曲江污染当代艺术开始,这座本来就不适合当代艺术生存的城市,终于把我对在西安建设 当代艺术环境的最后一点希望给摧毁了。
西安,是我的第二故乡,从1995年到西安求学至今,我一共在西安度过了15年。考美院的时候,我同时收到了湖北美术学院和西安美术学院的文化准考 证,因为向往西安的文化底蕴,就选择了西安。西安是我心智形成的地方。因为我太爱这个城市,太爱她悠久辉煌的历史,所以今天我目睹这一场轰轰烈烈的以建设 为名的文化摧毁运动时,心如刀绞。
我是在本科期间,受到学院里的一些学术讲座的启蒙开始关注当代艺术的。之后通过海外媒体和学术刊物随时了解中国当代艺术在海外和国内的情况。回想起来,当时当代艺术之所以吸引我,恰好是那种傲然独立的人格跟艺术降临人间、艺术介入社会的普世关怀态度完美结合的态度。
大二时,因为不满学院僵硬保守的教学方法,我就写了一封万言长信给时任西安美术学院院长的杨晓阳,猛烈抨击学院的教学制度。但是,没有想到,我的批评居然成为杨晓阳院长鼓励我在毕业展上展出被他称为离经叛道的一件装置作品的原因之一。也因为那件离经叛道的作品,他招收我为他的研究生,并且许诺:"只要能考上研究生,你想搞什么就搞什么!"
我视这段经历为我的独立批评被某种程度上的采纳。但是如果我成为院长的研究生,我会不会丢失那种批评的独立性?今天我可以骄傲地说,没有!虽然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上了研究生后,成为我的研究生导师的杨晓阳院长果然没有食言,一直鼓励我进行几乎没有任何限制的探索。记得有一次,我的一个作品的文案上不断出现"政治"这个字眼儿,他只是提醒我,如果有人挑刺儿,"你要能够自圆其说。"另外在一次非正式的课堂上,他对我说,"只要不反动,不黄色,都可以做。"
很快,我没有满足于在学院的特权式的保护伞下进行实验,研究生期间,我的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到学校之外实践当代艺术。我组织同学到广场和菜市场实施行 为艺术;我们跑到汉宣帝陵墓顶上做装置和行为艺术;我们在酒吧跟市民和记者公开讨论敏感的国际国内政治问题;我们在市中心的一所小学组织当代艺术展,讨论 政治,社会和哲学问题,遭到公安局制止;我们还邀请外地和国外的艺术家到西安创作充满批判性和挑衅性的当代艺术展览和作品。这些实践都是独立的,纯粹的, 没有受到任何利益集团的影响。
2002年之后,由于独立的当代艺术在西安出现的突然间的活跃,我和几位艺术家陆续获得欧洲,日本,香港,澳门,北京,上海等地独立的艺术机构的邀请,到外地和国外进行当代艺术创作和交流。这些经验的积累,很快提升了我们的国际运作能力以及当代艺术本身的运作能力。
2003年我顺利留校后,前期的实验成果,开始遭受到校内和校外环境的挑战。留校当老师后,我离开了杨晓阳研究生的培养皿,进入到有教学任务的史论系,一开始就遭受□□□□□□□□□□□□□□□、□□□□□。而我试图在课堂上进行教学实验的尝试也被判决为教学事故,遭受处分,罚款,检讨。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好依靠北京,上海,国外的力量继续我已经无法回头的当代艺术之路。我开始在学校附近的城中村组织独立的展览,同时开始做独立的网站来凝聚响应者和追随者。我常常借钱印制海报,做网站的钱也是借的。
此时,曾经鼓励我实践当代艺术的杨晓阳院长似乎也不愿意得罪他的同僚和下属来继续支持我从事真正具备独立性的当代艺术,杨晓阳院长的“叶公好龙效应”开始显现。有一次他跟我说:“很多人都说美协的一些领导左,但是不左能把事情干成吗?”我开始意识到我的当代艺术追求之路开始变得艰 辛。而我是绝不愿意牺牲独立性来维持一个形式主义的伪当代艺术的。失去了独立性,成为某种强大力量的纹饰和化妆术,当代艺术就失去了它的灵魂。为了维持独 立性,我不要学校的房子,自己在校外租房住;不评职称,因为评职称就不得不面对暗脏的买版面的发表环境,以及我最不擅长并且鄙视的人际关系;不问福利......
注定地,我要为我固执坚持的独立性付出代价。2006年,发改委点名批评西安美院超额收取学生学费,这个事件给杨晓阳院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他的敌人乘虚而入,在网络上展开对杨晓阳院长的猛烈抨击。恰好我是这些网络平台的版块负责人。院长秘书多次暗示我要删除不利于院长的帖子。但是为了捍卫网络的中立性,我固执地维持中立,我也回避去面见我的导师。这成为我和我的恩师关系的转折点,我为这个"中立性"付出了沉重代价。
之后,我开始寄希望于有艺术追求的民营企业。如果要继续独立的当代艺术理想,我可能要开始寻找某种意义上的现代供养人。但是这条道路并不平坦,企业 家对当代艺术的无知和工具性的利用,让我意识到西安的民营企业家所创造的环境还没有到达当代艺术可以生存的最低标准。即使这样,也没有妨碍我在2006年 利用我在伦敦的当代艺术资源跟一家西安房地产开发商给我提供的一套单元房,成立了后来夭折的西安第一个独立的当代艺术空间:分水领空间。成功完成了西安历 史上第一例国际驻地计划:伦敦实验电影导演马克的"种子银行"计划;成功实施了英国文化协会和艺术委员会支持的"远人航班"计划;参与了蔡国强等人组织的延安会议;策划了西安艺术家在新加坡群展。
虽然这个独立的空间后来夭折了,但是,它铺垫了后来另外一个插曲的基础。
06年分水领空间聚焦起来的能量,在07年转化成为纺织城艺术区。纺织城艺术区建立之初,我就成功地引进了建筑师马清运进入,并且跟他一起创建了一 个艺术中心。我以为这意味着西安最终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艺术空间,却万万没有想到三年之后,它会沦为西安美院的变相分院。我曾经以为这是我的一个新的起 点,没有想到这里成为我在西安所有梦想的坟墓,展开流亡生涯的原因。
纺织城艺术区的声名鹊起遭受到了来自厂方,区方,艺术家,企业,美术学院的极端功利主义的侵袭。这里的艺术家大多没有独立判断,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是 把这里当做炒卖自己作品的机会。而我曾经寄予厚望的马清运,也仅仅是把艺术当成他获得政府工程的一块跳板。甚至有人通过纺织城艺术区急剧上升的知名度来炒 卖租金,赚取差价。
唯一的收获是我在08年完成了"西安当代艺术十年回顾"展,总算是为独立的西安当代艺术的十年历程做了一个总结。
纺织城艺术区在09年西安美术学院新任领导正式介入跟艺术区所在的灞桥区政府的合作开始,完成了实质上的西安美术学院的分院化。我也是在那一个月正 式离开纺织城,展开了流亡的生涯。不久后,我说 “也是领导的意思。”然后在今年专程到我暂时 的营地宋庄见我,表示同情我。并且让我仍然回学校"报到"。这样的胡萝卜加大棒在我看来是对我过去十年的当代艺术实践进行的审慎而圆满的羞辱。
虽然佛地魔们希望我在西安永远消失,但是我自己不会主动去扑灭最后一点独立性的光芒,哪怕它再微弱。
我正在赶回西安给未来的希望——学生上课的列车上......
十年前杨晓阳院长对正在考研的我说:“你可能一辈子都会是一个苦行僧!”也许他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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